不挠不屈

计划——

周二、四、六、七
咖喱馆(本周完结)
天空之眼
HOTEL RAFFLESIA
异形客人

周一、三、五
高槻彰良。

【自翻】副教授高槻彰良的猜想·民俗学如是说——第一章 不存在的邻居(3)



高槻彰良这个男人,似乎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或者应该说,随着授课的进行,尚哉逐渐发现他其实是个「意外的有些令人遗憾的美男子」。
某天上课的时候,高槻少见地迟到了。
上课铃响过大概十分钟后,高槻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打开麦克风就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放在太阳下面桌子上的水果三明治,我想着应该没问题吧就吃掉了,结果果然还是不行!肚子给吃坏了,刚才一直呆在厕所里,真是对不起!”
……这种事还是别说得那么大声了吧。大概当时教室里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
另外某天的课上,他在黑板上画下了裂口女样貌的变迁过程,但那些画实在是太糟糕了。内容上一开始裂口女的特征只有长发和口罩,然后加上了红色的外套和白色的喇叭裤,或者是戴上了红色的帽子,最后则开始乘上红色的跑车——但看着黑板上的画,尚哉身后的学生们悄悄地议论说,“那个,看上去就和幼儿园里标题是《妈妈》的画一模一样呢。”……确实,大致上就是那种感觉的画。
不过课程讲解本身非常好懂,内容也很令人感兴趣。其他课程里听课的学生都在逐渐减少,有些课甚至逐渐从大教室降级去了中型教室,高槻的课倒是始终盛况空前。就算没有第一堂课那么热闹,看上去每堂课至少也坐满了八成。
反过来说,也就是说即便是高槻的课,依然有人偷懒不去——关于这个,就要说道高槻这个人的另一个特征了。
每次在上一周教完《介绍篇》,本周要开始《解说篇》教学的时候,高槻都会扫视一圈教室,视线在某些学生身上停留一会,然后说,
“你和你,还有那边的你和你和你,上次的课还有补习都没有来吧?今天这堂课是打算听课的吧?没关系吗?需要上次的讲义吗?”
无论那是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还是坐在最后面的学生,高槻都会一视同仁地这么问一遍。这样看来他的视力当然很好,而他的记忆力更是好得惊人。他好像记得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明明应该至少有大概两百人。
而后,就是这样的高槻,在六月初的时候不仅认识尚哉的脸,而且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天下了课,学生们正要起身离开,高槻将刚刚关掉了电源的麦克风又打开了,这么说道,
“啊啊,对了,我刚刚忘记了。文学部一年级的深町君,深町尚哉君,今天来了吗?”
“……欸?啊,到!我……我来了。”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尚哉差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高槻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点谁的名。总之尚哉举起了一只手,算是宣布自己就在这里。
高槻看了过来。
“关于前几天你交上来的报告,我想和你谈一下。现在你有时间吗?要是没有的话,希望你之后能找个时间到我的研究室来一下。”
“有……有时间。没关、系。”
听见尚哉的回答,高槻说着“太好了”还点了点头,向尚哉招了招手。尚哉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逆着从教室后方的门出去的学生们,走向了讲坛。今天选了靠后的座位反倒很不方便。
所谓的报告,是指上周的课上高槻提出的课题。
内容是从之前讨论过的主题里选择一个主题,自行做一个总结归纳。可是,为什么突然为此把自己叫过去?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吧。
尚哉总算到达讲台前的时候,学生们几乎都已经出去了。教室里静悄悄的,高槻正在擦去黑板上的文字。
尚哉对着那个身穿英式高档西装的背影,不安地问道,
“那个,我的报告里有什么问题吗……?”
“啊,抱歉,在大家面前突然把你这样叫住,肯定吓了一跳吧。”
高槻回过了身,掸去指间的粉笔灰。
“你可以跟我一起回研究室吗?接下去还有课吗?”
“今天没有课了,周三我只上到第三堂。”
“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高槻拿起自己的包,迈开了步子。
学生们通常不会从黑板边上的门进出,那里算是教师专用的出入口。高槻意气风发地往那边走去,尚哉也就慌里慌张地跟在了他后面。
尚哉还是第一次不是在讲台与阶梯教室座位的距离上观察高槻。这么站在一起,就会更直观地感受到他的身高。身高172公分的尚哉还需要稍微仰起头一些的高度,大概超过了180公分。腿很长,步幅也很大,尚哉加快脚步,赶上了高槻。
教师用的出口直接通往教学楼的外面。因为是阶梯教室,后面的门是通往二楼的,但最下面则是一楼。
高槻穿过洒满阳光的中庭,说道,
“不用那么紧张。你的报告写得很好。你每次上课都会来吧?而且好像也在记笔记。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认真的学生。”
他露出微笑,看向尚哉。
透着光的瞳孔一瞬间仿佛带上了一层青色。尚哉瞪大了眼睛。
那与西洋人那种明朗的蓝眼睛不同。是种更昏暗、更深沉,更接近夜空般的蓝色。
“深町君?你怎么了?”
尚哉不由得抬头一直盯住高槻的脸挪不动视线,对方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向了他。
刚才那或许是光线问题吧,现在看上去就只是普通的焦茶色瞳孔而已。
“啊,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个,老师,”
“什么?”
“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你真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哦。我的记忆力从以前开始就比别人的要好一些。”
高槻说着笑了起来。当然尚哉觉得那不是好一些的问题。
这个时间段的中庭基本都是一片混乱。过了四月之后,社团招募算是告一段落,但原本的社团活动却又卷土冲突,到处都有学生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舞蹈社团正放着音乐踩着舞步,演剧社团围成一圈进行发声练习,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总之有一群人正在那里跳长绳,正在练习抛接球的好像是街头艺人研究会。
高槻十分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行,往被称为研究室楼的建筑物走去。
尚哉又接着问道,
“如果报告没有问题的话,为什么要把我叫出来呢?”
“唔,其实我想跟你谈的是报告后面附加的那个东西。”
高槻回答说。
所谓报告后面附加的那个东西,是指高槻在向学生们布置作业的时候提到的,“能写的人可以试着写一下,从某人那里听来的不可思议的故事,或是自己的奇妙体验之类,如果附在后面的话,我会稍微给个加分哦。不过,之前也说过了,不能进行创作或者说谎。”
尚哉将自己小时候的奇妙经历写了上去。
“我想要确认一下,那个不是你听别人说的,也不是在某处读到的,而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吗?”
“……是的。”
“是么。那个令我很感兴趣,所以希望你可以更详细地——”
就在那个时候。
突然,就在高槻身边响起了什么东西拍动翅膀的声音。
尚哉也吃了一惊,不由得看向了那边。
两只雪白的鸽子正扇动翅膀,飞向远方。手里拿着丝绸帽子和拐杖的两个学生,慌忙在后面追赶着。
“……那个是,魔术研究会吧。如果要练习从帽子里变出鸽子这种魔术,还是在室内比较……老师?”
这时尚哉才发现身边的高槻表情十分僵硬。
包从高槻的手中滑落。修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尚哉慌忙伸手过去扶住了他。可是,没能扶住,两个人一起跪倒在地上。
“高槻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他探头过去打量,高槻低垂的脸上毫无血色。是贫血吗?周围的学生们也发现了他的异常,都十分担心地看着这边。
这时,高槻抬起手压着额头,开口说道,
“……啊,抱歉,吓到你了吧。”
声音虽然无力,口齿倒还是清醒的。
“稍微过一会自然就会好的。不用担心,我没事。”
“是,因为贫血吗?”
“唔,嗯,差不多就是那种东西。……我,很怕鸟。”
“哈啊?怕鸟……吗?”
确实在变成这样之前正好高槻身边有鸟飞过。
可是就算说是鸟,刚刚那也只不过是鸽子而已。
“为什么会觉得害怕……鸽子不会袭击人类的哦?”
“话是这么说,但我害怕所有的鸟。就是一种恐惧症。”
“恐惧症……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怕鸟呢?”
“深町君有没有看过希区柯克的电影《鸟》呢?”
“没有。”
“那,之后一定要去看看,那样的话你也会开始害怕鸟的。”
“请不要故意向别人散播自己的恐惧症。”
“不是,那个,我也不是因为看了那部电影才变成这样的啦。——我从小就对鸟这种东西很没辙。麻雀或者鹦鹉之类的小鸟倒还好……啊,不过那个如果数量太多也不行。挥动翅膀的时候那种啪沙啪沙的声音,总之就是很刺耳。”
高槻皱着脸说道。看来是真的很不喜欢。可是,之前虽然也听说过蜘蛛恐惧症之类的东西,一般会因为恐惧症就脸色发白就地倒下吗?
“不用去保健室之类的吗?”
“没关系,到研究室休息就行。”
“啊,那我拿东西吧。”
尚哉想着自己至少也得为他出点力,伸手拿起了高槻打算去拿的包。
高槻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眨了好几下眼睛,看着尚哉微微笑了起来。
“谢谢。不过,里面又是电脑又是资料的,还挺重的。”
“那就更应该由我来拿了。”
手上的包正如高槻所说的还挺沉的。尚哉觉得不应该让一个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人提着这种东西。
对着拿起了高槻的包往前走去的尚哉,高槻说道,
“深町君真温柔啊,是那种会在电车上自然地给老人家让座的类型。”
“……也没有,我只是普通人而已。”
“要给普通下个定义是很困难的。不过,如果在你心中对比自己弱小的对象友好亲切是一种普通行为的话,我觉得作为人来说你很讨人喜欢。”
“这个听上去很像学者说的话。”
“虽然看上去是这样,我好歹也是个学者。”
高槻露出比刚才更灿烂的笑容。可能身体感觉已经好多了吧。
高槻的研究室在研究室楼的三楼。这栋建筑物是各学部教师和研究生的巢穴,一年级学生一般不会到这里来。各个研究室的门上除了毫无特征的号码牌外,还用小字注明了教师的名字。
高槻的房间是304。似乎是没有上锁,高槻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尚哉也跟在了他后面走进房间——就在那时一下站住了。
地板上有人倒在那里。
是个长发的女生。在房间中央那个大桌子和靠墙的书柜中间,就像是横尸街头那样躺在那里,一身松垮的衬衫和穿旧了的运动裤。身边散乱着书,看上去有点像是什么事件现场。高槻走进房间,她也一动不动的,伸出的手指着某本摊开在一边的书,那个无论怎么看都是死亡讯息。
“欸?欸!?那、那个,是不是,叫一下救护车会比较好……!?”
“啊啊,没关系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和十分动摇的尚哉相对,高槻倒是若无其事,说完之后,
“喂——、瑠衣子君——。之前不也跟你说过嘛,不能在那种地方睡觉。喂喂,快起来快起来。”
“嗯……?”
高槻拍了拍她的肩膀,被叫做瑠衣子的女性扭动了起来。
“啊——……咦?彰良老师?……哎呀,讨厌,我怎么睡着了……”
“真是的,就算快要进行研究发表了,也不能那么乱来啊。要是哪里卡壳了可以来找我商量,之后记得拿来给我看一下。总之不要再在地板上睡觉了,脸上都有地板的印子了。”
“啊——……对不起,因为地板凉凉的很舒服……”
瑠衣子抓住高槻伸过去的手,起身后坐在了边上的折叠椅上。就像高槻说的,脸颊上明明白白印着地板的接缝。她带着红框的眼镜,但那个也歪了。随便扎起来的长发看上去毛毛糙糙的。
这时,瑠衣子的视线转向了尚哉,歪掉的眼镜后面眼镜缓慢地眨了眨,
“嗯——……?彰良老师,这个可爱的孩子是谁啊……一年级吗?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啊,嗯,我是文学部的一年级学生,我叫深町。”
“啊啊,是么,我也是一年级哦,不过是博士一年级。名字是生方瑠衣子,请多指教啦。”
瑠衣子说着,在完全没有化妆的脸上浮现出软软的笑容。看来还是很困的样子。
高槻一边捡着地板上散乱的书,一边说道,
“瑠衣子君,深町君是客人,不要找他麻烦哦。总之我先给你跑个咖啡,喝完之后稍微清醒一点——咦?瑠衣子君,今天你不是要去私塾打工做讲师的吗?”
突然瑠衣子微微一震。
她总算戴好了眼镜,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然后猛地睁大眼睛,哐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完了,我忘记了!……那个那个、现在回去换个衣服再化个妆……好,应该赶得上!那我先走了!彰良老师谢谢你记得这件事!”
她从桌子底下拉出大概是随手塞进去的包,以台风般的气势离开了研究室。怎么说呢,实在是太火急火燎的了。
尚哉不自觉地呆在原地,目送了瑠衣子离开。高槻苦笑着说,
“深町君,为防万一我说一下,那个也算是不靠谱研究生的范本了。我的研究室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
“是嘛……研究生还真辛苦……”
总之研究生里有很多不靠谱的人这一点他是明白了。
“不过呢,她也算是个认真又用心的好学生,发表前的研究室基本都算是半住在研究室或者图书馆里的。——好了,深町君,刚来就让你看到了奇怪的场景,对不起,总之,你先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下吧。”
高槻说着从尚哉手里拿走自己的包,放在了桌上。他往研究室里面走了过去。
“难得请你来一趟,我给你准备点饮料吧。你要喝什么?选择有热可可、咖啡、红茶和焙茶。红茶和焙茶是用茶包泡的,顺便一提热可可是梵豪登哦!”
“啊,那么请给我咖啡。”
“我推荐热可可……”
“我不太喜欢甜的东西。”
真希望他不要一手拿着梵豪登的袋子用一副发自内心十分遗憾的眼神看过来。
尚哉有些担心,让刚刚还有些身体不适的人为自己准备饮料是否妥当,但看上去高槻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看来就像他本人说的,稍微过一会就能恢复。
尚哉在折叠椅上坐下,观察起了研究室里的情况。
高槻的实验室还挺大的。除了中间那个大桌子之外,房间角落里有两张桌子上放着电脑。入口正面看过去的墙上是一面很大的窗户,另外三面墙全是书柜,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旧书店的味道。在专业书里还夹着很多月刊MOON啦、非主流的都市传说类书籍啊什么的,非常有高槻的风格。
窗前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是热水壶和咖啡机。高槻从边上的杯架上拿出马克杯,说道,
“深町君,今天是第一次进研究室楼吗?”
“啊、是的。……电视剧里出现的研究室什么的,意外的还挺符合现实的。总觉得氛围上好像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研究室还算是相当老实的。考古学的舟桥老师的房间里全是什么土偶和火烧式陶器,西洋中世纪史的田村老师房间里还放着骑士的盔甲和长枪。日本史的三谷先生房间里的架子上,站了一排市松人偶。”
“……三谷老师是研究市松人偶的吗?”
“不是,那个好像纯粹是三谷老师的兴趣。据说在跳蚤市场什么的如果看见就会直接买回来,里面好像还有一半被烧焦的那种,相当可怕。三谷老师是说那些其实不会动,但学生们还是很害怕,不太愿意去那个房间。”
高槻一边准备饮料,一边笑了起来。
果然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舒服。尚哉心里想着。
当然那种柔和的音调和愉快的语气也是令人舒服的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高槻从不撒谎。虽然他只在上课的时候、还有刚刚从教室到这里的一路上有机会听他说话,但这依然非常少见。
人会撒谎,就像会呼吸那样自然。为了令对方高兴而稍微夸张一点什么的,说到底和撒谎是一样的。但高槻连那种事都不曾做过。所以听上去才那么舒服。总觉得如果是这个声音的话,就算一直听下去也没问题。
他刚一产生这个念头,心底深处就冒出了一个声音。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那个男人之后也永远不会说谎。
向着因为胆小而瑟瑟发抖的尚哉的内心,那个声音狡猾地窃窃私语着。
就算是那家伙,也总会撒谎的。肯定是那样。
不要相信他。划清界线。不要踏进另一边。
因为你。
你已经变得「——」了——
“……深町君?”
突然,高槻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槻已经捧着托盘站在了身边。那张端正得像是俳优一般的脸正凑得近到不能再近,观察着尚哉的表情。
“怎么了?突然摆出一副那么吓人的表情。”
“啊,没什么……”
他刚想回答说什么事都没有,就发现眼前高槻的两只眼瞳又带上了一层青色。尚哉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又来了。那仿佛在乡间抬头看见的夜空一般、带着深邃的蓝色的眼瞳。

年少时常去拜访的祖母家,在那里抬头看见的夜空,恰好就是这种颜色的。如果一直看着那里,感觉就像会被吸进去,然后被丢进不知是何处的虚空,甚至令人觉得害怕。
“——老师是混血儿吗?父母或者祖父母是外国人吗?”
尚哉不由自主地问了。高槻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歪了脑袋。
“欸?不是啊,怎么了?”
“那个……因为有时候会觉得老师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蓝色的。”
高槻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露出有些困扰的神情。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不过我自己也看不到……不过,瞳孔的颜色主要是由黑色素决定的,我的眼睛可能是和别人的色素含量不一样,所以在特殊的光线下才会看出那种颜色吧。——好了,请喝这个。”
高槻从托盘上取了一个装了咖啡的马克杯,放在了上在面前。杯子整体画着一个幻觉艺术风格的大佛,实在是一个非常前卫的杯子。
“……为什么是大佛?”
“啊啊,那个啊,那个是之前研究室有一个学生去奈良时买回来的土特产。深町君讨厌大佛吗?”
“不,不是说讨不讨厌的问题……换句话说,老师,你那个……”
“嗯?有什么奇怪的吗?”
说着高槻在尚哉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高槻手里的青蓝色马克杯里,装着满满一杯热可可,而且,那上面还飘着棉花糖。光是闻到那股甘甜的香味,就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老师,你是甜党啊?”
“毕竟脑子的营养全靠葡萄糖嘛。还是应该积极地摄取葡萄糖啦。”
也就是说,这个人平时就一直摄取这种甜得要命的东西吗?亏他能完全没有发胖呢,尚哉心想。不过,他这张好看的脸,也确实很适合甜甜的饮料。
“好了,深町君,让我们开始进入正题。——是关于你写的那段不可思议的体验。”
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高槻露出满足的微笑,开口说道。
“有好几个学生都和你一样交了不可思议的体验上来,不过大部分都是抄袭了网上或是书里的内容再稍微整合一下之后的产物。可是你写的那个,和那些却不一样。那篇东西有种令人感觉啊啊这是真实体验的氛围。所以我才把你叫来了。没错,那个是……这样的故事吧。”
说着,高槻的眼神像是突然定在了空中。
他开口说道,
“「那时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
放假去乡下祖母家玩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了一场半夜里举行的祭典。
祭典本身每年都会举行,我也一直很期待,但那一年,我因为发烧没能参加。可是,半夜里我醒了过来,听见了太鼓的声音,于是觉得祭典还在举行,于是就一个人偷偷跑出了祖母家。
到达祭典会场时,那里的小摊已经全部关门了,只有盂兰盆舞还在进行。从没见过的蓝色灯笼下,大家配合着太鼓的声音跳着舞。最奇怪的是,完全没有在放盂兰盆舞的音乐,而且所有人都戴着某种面具。
第二天早上,我将这个祭典的事告诉了家人还有祖母,大家都说“从来没听说过那种祭典,不可能有那种事”。
说不定只是我的梦而已,但也算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就写在了这里。」”
简直就像是空中写有文字似的,他这么读了下来。
尚哉吓了一跳,看向高槻。
尚哉虽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写的,但总觉得应该就像高槻刚刚所念的一样。说不定每个字每句话都一模一样的。
“老师,我写的东西你每个字都记得吗?”
“刚刚也说了吧?我比别人记忆力要稍微好一些,只要看过一遍的东西全都记得。”
“那就是……所谓「瞬间记忆能力」或者「超记忆症候群」之类的东西吗?”
尚哉记得之前在哪里看到这样的内容。世上有些人记得所有见过的东西、听过的东西和发生过的事。
“嗯,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吧。对于我这种职业来说还挺方便的,帮了大忙。”
高槻很痛快地做出了肯定。怪不得他每次都能记得来上课的学生的脸。能够断定其他学生所写的是抄袭的,也是因为完全正确地记得之前在网上或是书里读到过的文章吧。
“比起我的事,还是深町君之前体验过的这件事比较重要。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嗯。……但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只要说你记得的部分就可以了。——你说那是你在念小学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时候?你读几年级?”
“我当时四年级。”
“是么。那已经很大了啊。智力也好知识也好,都已经有足够的储备了。乡下是指什么地方?”
“是长野。是在长野某个离车站很远的山里……具体的住址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虽然那时候每年都会过去,但对地址之类的没什么意识。”
“你文章里提到的「从没见过的蓝色灯笼」,让我很在意,这是什么意思?平时祭典上不会用到蓝色灯笼吗?”
“是的,平时用的都是红色灯笼,上面会写店名之类……但蓝色的我还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之后也没有看见过。”
第二年和堂兄们去祭典的时候,我自己确认过了。祭典会场吊着的灯笼里,没有一个和那晚一样是蓝色的。
高槻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点了点头。他没有在记笔记,应该也没有那个必要吧。
“你在报告上没有写到了祭典之后你干了些什么。你也一起跳了盂兰盆舞吗?一直在那里呆到了早上吗?”
“啊、不……我没有一起去跳舞。那个……我只是在外面看着而已。然后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回了被窝。所以我才会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在做梦。”
“这样啊,这确实是常见的套路。可是——确实有什么让你觉得「那不是做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对高槻的问题,尚哉在一瞬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抓住了这个空隙,高槻又接着说道,
“如果认为那只是梦的话,你就不会在报告上写下这个故事了。肯定有什么让你觉得那不是一场梦,有证据可以证明你参加了那场半夜里的祭典。那是什么东西?是什么让你判断出那并不是一场梦?”
实在是很敏锐。他果然是个头脑很好的人。尚哉想。
……说到哪个程度就还不要紧呢?
为了掩盖自己无法立刻作答的事实,他拿起杯子放到了嘴边,一边在心里慎重地思考着。只要别去在意那个幻觉系的大佛图样,咖啡本身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就算把当晚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而且如果要说那天晚上的事,就必然也会提到耳朵的事。可是,这个就更不会有人相信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尚哉放下了杯子,开了口。
“我醒过来的时候,睡衣上沾着杂草。自从发烧以来我一直躺着,如果不是半夜里自己出去了,不可能会沾上杂草什么的。所以我才觉得,「啊啊、那个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这不是谎言,实际上就是那样。——当然,尚哉作出那不是做梦这一判断的理由,并不是只有这个。
“是么……”
听了尚哉的话,高槻像是在考虑什么似的稍稍垂下眼睛,一只手抚摸着下巴。
然后,又开口问了。
“好像在跳盂兰盆舞的人们全都戴着面具是吧。……你呢?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戴着面具呢?”
“老师怎么会知道的?”
“我是在想,也许是因为你也戴着面具,所以才能参加那个祭典的。”
高槻说。
“根据我的猜测,那个会不会是死者的祭典呢?”
“死者的……”
“本来盂兰盆舞就是有着供养那些在盂兰盆节回到现世的死者和精灵这层意义。在各地,也有戴着假面、或是用斗笠、头巾之类遮住面部来跳盂兰盆舞的习俗。对于这种习俗,一种很有力的解释是为了当死者们从彼世回来一起跳舞的时候,不被人们发现。死者和生者在跳舞的时候,能够没有任何隔阂,一起享受快乐——另外一种说法是,被死者看到了脸,就会被带到彼世去。”
听到高槻的话,尚哉胸口泛起一阵凉意。
——已经来不及了,被发现了
那时候祖父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起来。
像是为了拂去那种声音,尚哉开口向高槻问道。
“老师,蓝色灯笼也有什么意义吗?”
“蓝色灯笼本身倒是随处可见,不过既然平时那里的祭典上不用蓝色的灯笼,那肯定是有某种意义的——对了,说到「蓝色」,我能联想到的就是江户时代在百物语里用到的蓝色纸灯了吧。”
“纸灯?”
“没错。江户时代,在怪谈风潮之下,似乎非常流行举行百物语聚会。在那种时候使用的就是贴着蓝色纸张的纸灯。在宽文六年出版的《伽婢子》这本书里,有一个叫「谈论怪异怪异至」的故事,里面就有当时百物语的作法。”
说着,高槻又像是在凝视着空中那样抬起视线。
“「百物语有其作法。暗月之夜点纸灯,其灯须贴蓝纸,点百根灯芯,每完成一个物语,挑灭一根灯芯,座中渐暗,蓝纸色幽,气氛渐浓也」——也就是说,在没有月亮的夜里,用蓝色的纸灯点一百根灯芯,每说完一个怪谈就拔走一根灯芯,然后享受这种渐渐昏暗下来的演出效果。我觉得在这种时候特意选用蓝色这种颜色实在令人很感兴趣。当时的人们,可能对蓝色有着和异界相连的印象吧。”
“异界……”
“与此世相对的彼世。或者也可以是指与人们所居住的世界相对的,非人的东西居住的世界。深町君所参加的那个祭典,我想就是那种祭典吧。当然我也不清楚那里的参加者全都是死者,还是说死者和生者通过戴面具而互相无法辨认。总之我还是想要到当地去仔细调查一下。”
高槻的眼神像小孩子似的充满期待,说着又将装了热可可的杯子端到了嘴边。
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了尚哉。
“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那个祭典上,你有没有吃了或者喝了什么东西?”
尚哉差一点惊到双肩颤抖,但他相信自己好歹是忍住了。
他隔着眼镜往高槻看了过去,问道,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到某个地方,在那里吃下某个东西,就意味着从属于那个共同体。在《古事记》里提到的《黄泉户喫》就是这样的故事。伊邪那美因为已经吃过了死者之国的食物,也就成了那个国家的住民。如果你也在死者的祭典上被人劝说吃些什么、或是实际吃了什么东西的话——”
“我……我没有吃!什么也、什么也没有吃!”
像是为了不让高槻说下去,尚哉着急地打断了他。
他又想起了嘴里那种粘缠在舌尖的甜味。尚哉慌慌张张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的香气与苦味,总算冲刷掉了记忆中的那种味道。
高槻有些惊讶地盯着尚哉。
“是嘛?那就好。”
“——那个,老师。”
“嗯?怎么了?”
“老师为什么对这些不可思议的故事那么感兴趣呢?”
尚哉向高槻提问道。他想要把话题换到别处。
“我去看了老师制作的那个「身边的故事」网站。上面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什么幽灵啊、怪物啊、妖怪啊、都市传说啊。老师是真的相信那些都是真实的吗?”
“……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觉得那些全都是真的啦。”
高槻两手包着热可可的杯子,回答道。
“就像我在课上说的,大部分的故事都有其被讲述的背景。为了某种训诫,或是为了说明某些无法说明的事件。也就是说,完全是编出来的。——可是啊,说不定,里面会有真的呢?”
“……真的?”
“就是遇到了真正怪异的人谈论自己的体验。或是相关的传说。……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真正的怪异。如果真的存在,那么我绝对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既想看一看,也想自己经受一番。”
“真是个好事的人啊。”
“大家经常这么说。”
高槻啊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是个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完全纯粹的小孩子没有任何扭曲地长大的话,可能就会成为高槻这样的人吧。
“啊,不过呢,因为有了那个网站,一般投稿里也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内容。然后呢,里面也会有人来直接找我商量。”
“商量?”
“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的人向我提出希望能够解开怪异的谜团什么的。现在正好就有这么一个人。”
高槻伸手将放在桌上的包提了过来。他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电脑,稍稍操作了一下把画面转向了尚哉。
那是邮件的界面。似乎是通过「身边的故事」网站上的邮件系统寄送过来的。发信人是女性,在里面说自己借住的公寓好像是幽灵公寓,希望高槻能去看一下。
“幽灵公寓……”
“虽然没有写得很仔细,不过感觉上会出现某种东西对吧。让人很在意吧!”
高槻眼睛闪闪发着光。
“所以老师,对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嗯,我当然要去听她说明情况,然后再好好调查一番了啊。”
“老师你有灵能感应能力吗?”
“很遗憾,完全没有。不过呢,就算没有灵感也可以进行调查啊。”
看来他是认真的。说起来之前也说过如果有关于槌子蛇的报告他会直接去找槌子蛇来着。……果然所谓学者就是会有某些地方很奇怪也说不定。
总之,关于报告的询问调查似乎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尚哉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可以回去了。之后的事和尚哉应该没有直接关系了吧。
尚哉喝完了咖啡,拿起自己的包,站起身来。
“那么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正说着呢,
“等等,深町君!我现在想到了一个超级棒的主意!”
突然高槻大声说着握住了尚哉的手。
尚哉吓了一跳,低头看向高槻,高槻就这么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原本俯视的角度变成了仰视。尚哉一脸发生了什么的表情,高槻则还是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尚哉,
“我说,深町君,你要不要来打工?”
“打、打工?”
“没错。具体来说,就是做我的助手。去见想和我商量的人的时候,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高槻依然拉着尚哉的手,露出微笑。突然在说什么啊,这个人?
“为、为什么找我……让我做助手什么的,我可什么都做不了啊!?比起我,带上哪个研究生一起去肯定更能帮得上忙吧。像是刚刚那位前辈之类。”
“唔,可是大家都很忙啊。而且我也不需要助手有什么专业知识啦,那个我就有。就是说呢,我需要的,是普通的常识。”
“……什么?”
“我呢,就有一点非常令人头痛,有时候不太理解普通人所谓常识的那些事。”
请不要用那种真的很困扰的表情说出这种脑子不太正常的话。换句话说,请快点把手放开。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苦恼的事,我每次到第一次去的地方肯定会迷路。”
“看着地图走不就好了吗?”
“当然会看地图啊!可是地图上的情报不是很少吗?虽然会画上道路和建筑物,但到了实地一看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啊?什么自动售货机啦,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啦,店家的招牌啦,店里摆放的东西啦,路上的行人啦,路上行人带着的狗啦。这些东西一口气涌进眼睛里的话,脑子里会情报泛滥,就完全没办法去和地图作比较了。”
高槻轻轻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这样看来,高槻这种超人的记忆力反而耽误了他。
普通的人类即使看到某个景色,也只会注意到必要的东西或是自己在意的东西。大脑会在无意识间对情报作出取舍,将不需要的部分剔除,或是补足必要的部分。但是,高槻的大脑可能是将进入视野里的所有东西全都以同样鲜明的程度以图像形式记录在脑海中。然后,这种情报过多的构图与过分简单的普通地图之间,很难进行比照。
“所以呢,我对助手的期待就是拥有普通常识,并且不会迷路。怎么样,深町君,你是个有常识还能看地图的人吗?”
“……那个,姑且是吧。”
“那就这么决定了!时间的话我会配合深町君的,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高槻还是握着尚哉的手,不过换成了上下摆动的握手动作。他露出几乎耀眼的笑容,这么说道。看他像这样擅自将话题进行下去,果然还是缺少一些常识的。
不过,之后高槻提出的工资确实相当不坏,考虑到自己的钱包,尚哉还是答应了高槻的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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