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挠不屈

【自翻】副教授高槻彰良的猜想·民俗学如是说——第一章 不存在的邻居（2）

高槻的课结束后，尚哉刚走出教学楼，名为社团招募的风暴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
“你是新生吧！？对英语戏剧有没有兴趣！？之后在社团会馆2A有《莫扎特传》的片段演出，务必前来观看！”
“我们是网球社团「STEP」！一起挥洒汗水、谱写青春吧！会和其他学校联谊哦！和有名的大小姐女子大学也有合作哦！”
“这里是电影研究会！每周五举行电影鉴赏会！对自制电影有兴趣的同学务必看看这里！”
“这里落研！本周每天下午五点都有演出！”
双手一下就被塞满了传单，好几次差点被人直接拉走，慌里慌张跑去教学楼边上的小路避难时，连包里都被塞进了传单。到底是为什么啊？又不像在高中时那样，能够凭外套或者徽章的颜色分辨年级，高年级的学生们到底是如何分辨出对方到底是不是新生的啊？
每年四月的这个时期，对各个社团来说似乎都是确保新成员的关节时刻。上午的时候倒还行，到了下午社团招募一下就激烈起来。特别是在社团摆摊接收入会申请的校园主道附近，到处都是等着拦下过路新生的高年级学生。
尚哉整了整被扯歪的卫衣和眼镜，重重叹了口气。在那里面穿行简直就像是在食人鱼里游过一样。看来只能绕道教学楼后方了。
正这么想着，又有人来搭话。
“——你是新生吧？”
尚哉不耐烦地回过头，面前站着一对男女，打扮得还挺干净。
开口搭话的是那个女生，黑色长发扎成了一束。
“如果是社团招募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尚哉用拒绝订报纸一般的语气说道。女生苦笑起来，
“啊，不是的，还算不上是社团。该怎么说呢，我们就是一群人有兴趣的时候就聚在一起聊聊天那种，比较轻松的团体。”
“对对，是很轻松的团体。有时候会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辩论之类的。不，也算不上是辩论，应该叫闲聊吧。”
那个男生用力点了点头，说道。脸上那种装出来的笑容实在是很可疑。
“……如果只是闲聊的话，我想不用特意来招募新生吧？”
尚哉说道。男生有些夸张地摇了摇头。
“没有那回事！就算只是闲聊，也需要时常补充新鲜意见。没错，比如说，你对所谓人生有什么想法呢？我们就这样出生、学习、进入大学、进入社会、结婚，经历了很多，最后却还是难免一死。既然如此，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不好意思，我对哲学什么的、”
“不是不是，是更轻松的话题啦！”
“对，是很轻松的话题哦。……你看，在大学里，如果不加入什么社团的话，感觉就很难找到立足之地，会觉得很寂寞对吧？我们准备了供大家聚会的房间，只要是会员就可以随意使用。只要在想来的时候过来看看，和大家一起聊聊轻松的话题就足够了。真的，就是那种闲聊些轻松话题的聚会。”
两人一个劲地强调「轻松」这个词，慢慢凑近。
啊，这个该不会是——尚哉突然反应过来。
“——是什么宗教活动吗？”
他单刀直入地问了。男生的脸颊那一瞬间抽搐了一下。
女生倒还是那张笑脸。
“讨厌，突然说什么呢？我们不是那种聚会啦。”
后半句话嘎吱嘎吱地扭曲了。
尚哉叹了口气。
他从包里拉出耳机，一边说道，
“……我之前曾经在哪里看到过，骗人的话脸会歪的。看来确实如此。”
“欸？”
女生对尚哉的话表现出一副诧异的样子。
尚哉将耳机塞进左耳。
“我并不打算完全否定宗教。有些人将那个视作心灵的归宿，有些人则可能被那个所拯救。不过我不相信那种东西，而且也不觉得寂寞，所以还是算了吧。对不起。”
他轻轻低头行了个礼，转身迈开步。啊、等等，后面还传来了什么声音，但他没有在意，将耳机塞进右耳，打开了播放器。耳边响起了之前流行的电视剧主题曲，他立刻就忘记了身后的声音。
有人混在社团招募里进行性质恶劣的传教活动，请多加注意。在大学的新人指南资料里，也写着这样的警告。
虽然不清楚那两个人算不算得上是「恶劣的传教活动」，尚哉并没有跟着去试一下的想法，而且通过撒谎吸引别人这一点就已经很恶劣了。
——撒谎的话脸会扭曲什么的，其实是错误的。
会扭曲的是声音。
话虽如此，有那种感觉的似乎只有他而已。
从某个时刻开始，尚哉的耳朵开始能够以声音的扭曲识别人们的谎言。
第一次有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非常困惑。向父母诉说自己听到的声音有时候会变得扭曲，父母第一反应是怀疑他有听力障碍。可是，不管去了多少医院，不光是耳朵，连脑子也进行了检查，却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发现了。
扭曲的只有人的声音。
而且，只有在说谎的人的声音，听上去才是扭曲的。
听到那种扭曲的声音令他十分不适，如果一直听那种声音连身体都会觉得不舒服。可是，更令人讨厌的是，每次只要别人说谎，他都能发现。
人们总是轻易就会撒谎。为了保身，为了虚荣，都会十分干脆地说谎。就算是觉得很亲密的对象，也会满不在乎地欺骗。他并不想知道这样的真相。这个世界充满了骗子，充满了扭曲的声音。
他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干脆把这样的耳朵毁掉才比较好。将圆珠笔芯或是线香扎进耳朵，是不是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呢？可是，每次想要那么做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害怕。
既然是某一天突然开始的，或许也会同样在某一天突然恢复原样。这样的乐观考虑，随着年岁增长也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姑且而为的处事方式。
如果不想听到讨厌的东西，那么就提前让耳朵听见别的声音。发明了携带式的音乐播放器和耳机的人绝对是个天才。耳机里传来的音乐，几乎可以完全消除掉外界的声音。
并且——如果不愿意因为什么人的谎言而屡屡受伤的话。
提前划清界线就可以了。
在周围人和自己之间，看不见却绝对存在的界线。
然后，只要不踏进这条线的另一侧就行了。
明显孤立的倾向也有些不方便，所以他会尽可能避免发生那种情况。重要的是，建立一种不管和谁都能聊几句、一起大笑的无可非议的关系。
但是，不管和谁都绝不能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绝不能跨出线去，握住对方的手。
要说是为什么的话，因为对方只要向尚哉撒谎，尚哉一定会察觉。
所以在大学里他也不打算加入什么社团，也不打算参加什么「轻松的谈话会」。和朋友的聚会，他觉得也只要以最低限度的频率参加就足够了。这样就好。用耳机和眼镜组成耳朵和眼睛的盔甲，就可以将世界赶到界线的另一边。某人向某人撒谎这种肮脏的日常，与他毫无关系。
——刚刚那个女生说，在大学里很难找到立足之地，会觉得很寂寞对吧。
并不会觉得寂寞。
界线内侧的这个世界总是风平浪静，十分安稳。
而且，在大学这个地方，不可能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对喜欢一个人呆着的人来说，大学里有个地方是最适合他们的。
没错，就是图书馆。
青和大学的图书馆是一栋十分了不起的建筑，包括地上的八层和地下的三层。里面收集了各种文献、报纸和周刊，音像资料也很齐全，还有Wi-Fi。一楼的阅读区域享受着巨大采光窗引入的阳光，几乎总是满座，但尚哉出入图书馆的第三天，就发现越是往地下去人也就会越少。可能是由于地下的几层层高要比地上的更低，比较有压迫感，而且空调设备也不是很好，里面的空气有些浑浊，当然也可能仅仅是由于藏书配置的关系。
尚哉在地下二层墙边的阅读座位坐下后，打开了手机。
试着检索了刚刚高槻提到的「身边的故事」。
点开后的网站，页面意外很清爽，上面清楚列明了各式各样都市传说的分类和实例，以及一般投稿中尚未整理的故事。
网站的首页上有着这样一行文字。
【请告诉我你身边流传着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试着打开了一般投稿的界面。
最上面的那则，是这样一个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在美容院里听到隔壁那个女生对美容师讲了这个故事，因为很有趣所以就投稿了。
那是她还是个孩子时发生的事。
当时，她家里好像经常有个穿黑色全身紧身服的大叔出没。
那个大叔似乎也不会做什么，只是在家里跑来跑去。她的家人似乎没有人在意那个大叔，所以她也就自然地接受了那个大叔的存在。
然后，有一天，她从小学放学回家，看见那个大叔两手握着晾衣杆，就吊在那边。
看到那副情形，她好像是觉得「啊啊、是妈妈拿去洗了啊」，然后就是认为「洗完之后，就要晾干」这样。
在那之后，大叔就消失了。
还是个小孩子的她似乎就认为「肯定是因为被洗过了才会消失的」。
那个是什么现代的妖精吗？』

读完之后，尚哉的感受难以言喻，他忍不住有些纳闷。
这个投稿是听别人提到的故事，所以也算是理所当然吧，可实在是太没头没尾了。或者应该说，这个投稿的内容本身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说到全身紧身衣的大叔，感觉就超过了恐怖故事的范围而是在搞笑了，如果那不是妖精或者要管，而是人类的话，感觉就是个普通的变态。这样想想倒是也很可怕。然而，她的家人谁也没有在意的话，说明那个果然还是什么超自然的存在。因为被洗过还晾干了所以就消失了，这一点也完全令人无法理解。
高槻会从学术上把这个故事分到哪一类、置于何种位置呢？
听了《民俗学II》的第一堂课，尚哉明白了一件事。所谓大学，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似乎无论什么都可以作为研究的对象。
尚哉从包里取出还没有填完的课程时间表。
将《民俗学II》填在了还是空白的周三第三节课的格子里。
然后尚哉站起身，去寻找藏书检索用的终端。
高槻在课上提到的《古事记》、《日本书纪》以及《和汉三才图会》，这个图书馆里应该都有。他想要确认一下，那些书上是不是真的有槌子蛇的记载。